第231章 谁来扶梯(2 / 2)

他知道,这晚过后,有些东西会彻底改变,或者,彻底消失。

《审判日》的最后一帧画面停在葛兰芝摘下检徽的瞬间。

那枚银色的徽章滑落掌心,映着法庭冷光,像一块被熔化的冰。

小马没剪掉她颤抖的手指,也没删去旁白里那句:“我们判了人,却忘了判自己。”正是这些“多余”的镜头,让三家平台接连退稿,理由统一得令人窒息:“内容导向存在风险。”

但他记得陈景明躺在轮椅上说的那句话:“梯子要一起搭。”

他忽然明白,这部片子从不是为了播出而拍的。

它是债,是证词,是埋进土里的火种,只等一个肯低头点火的人。

警方来电是在放映前六小时。

“你很清楚这片子的问题。”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有些事,翻过去才叫进步。”

小马握着手机站在麦田中央,风吹得电线嗡嗡作响。

“我不是挑战底线。”他说,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砸进风里,“我是在还债。你们可以禁播,但禁不了三百双眼睛。”

电话沉默了几秒,挂断。

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

天还没黑,村道上已陆续有人走来。

有骑摩托的青年,有拄拐的老者,也有抱着孩子的母亲。

他们不说话,默默席地而坐,像三十年前夏夜乘凉那样,只是这一次,目光都朝向那块晃动的白布。

萤火虫开始飞舞时,放映开始了。

画面从1996年切入:金黄的麦浪,孩子们赤脚奔跑,笑声混着蝉鸣。

接着是拆迁令张贴在村口,推土机碾过菜园,老杨婶跪在废墟前哭喊。

程立峰在实验室里彻夜未眠,墙上写满“1996”;王强站在烂尾楼顶,手里攥着一张被雨水泡皱的合同;李娟在地铁末班车上睡着,包里露出一张儿童医院缴费单……

每一帧都像刀割。

当葛兰芝摘下检徽的画面定格,全场骤然寂静。

只有风穿过麦穗的沙沙声,被音响缓缓放大,与影片背景音融为一体——那不是配乐,是大地本身的呼吸。

没有人鼓掌。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怔怔望着屏幕,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来,声音哽咽:“我……我当年签字时,以为能换儿子上大学。”

没人回应他,但四周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

小马站在幕布侧后方,看着人群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放映从不属于他。

它属于这片土地,属于那些被时代洪流卷走却从未沉没的人。

标签还在他眼前浮现——【沉默见证者】【被征地农民】【失语的父亲】……可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冰冷。

这些字不再是枷锁,而是墓碑上的铭文,刻着不能忘的名字。

散场时,一位穿校服的女孩走到他面前,递上一张纸条:“我想当记者。你能教我吗?”

小马接过纸条,点点头,喉咙发紧。

同一夜,程立峰家中的传真机仍在嗡嗡作响。

网络已被切断三天,助手调离前只来得及塞给他一叠纸质资料。

他不敢用电邮,不敢用微信,甚至连座机都换了三次号码。

唯一的出口,是那台老式传真机——灰壳、黄键、拨号盘上贴着“1996”字样的胶带。

每传完一页,他就用红笔在墙上划一道。

起初是记录次数,后来成了仪式。

墙面上早已密密麻麻写满“1996”,像一场不肯结束的祭奠。

那是他们人生分岔的原点:麦田尚在,人心未变,一切还未被金钱和权力重新定义。

深夜,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程立峰猛地站起,心跳如鼓。他知道,若真有人来抓他,不会敲门。

他屏住呼吸,手伸向桌下的锤子——那是防身用的,也是最后的抵抗工具。

门开了。

不是警察,是老吴。

他拎着一壶酒,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有血丝。

“听说你在划道?”老吴把酒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一杯,“我来陪你划几道。”

两人对坐至天明。

酒喝尽,话却未尽。

程立峰忽然问:“值得吗?冒这么大风险,就为几份没人看的资料?”

老吴抬头看他,笑了:“只要还有人记得,就值得。你忘了?咱们那届学生,第一个举手回答‘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是你。”

晨光微露时,墙上又多了七道红痕。

几天后,守灯亭迎来一场特殊的议事会。

“返乡青年议事会”——横幅是李娟连夜打印的。

二十多名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到场,有做外卖骑手的,有工厂流水线班长,也有刚被裁员的程序员。

议题只有一个:“我们能为村子做什么?”

争论激烈。

有人说修路,方便物流进村;有人提议搞直播带货,卖麦子、卖土鸡;还有人想引进光伏项目,一次性解决集体经济问题。

方案一个接一个,像城市会议室里的ppt汇报,精准、高效、充满“可行性”。

可没人提学校。

直到王强站起来。

他穿着沾满水泥灰的工装,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嘈杂。

“先修学校吧。”他说,顿了顿,“我儿子问我,为啥咱村没老师?我说,因为没人愿意回来。”

话音未落,台下一名戴眼镜的女孩举起手:“我是师范生,明年毕业,可以回来试半年。”

掌声骤然炸响。

李娟悄悄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已悄悄注册了“麦田档案馆”的线下分支计划,第一站,就是重建村小。

散会时,暮色四合。

陈景明被人搀扶着出现,脚步虚浮,脸色仍苍白如纸。

他没说话,只缓缓抬起手,指向黑板上那个被反复圈出的词——教育。

“这里……”他喉咙滚动,声音嘶哑如裂帛,“才是梯子的根。”

风掠过麦田,掀起层层波浪。

守灯亭的檐角,在晚霞中微微发亮。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张设计图纸静静躺在李娟的包底,上面画着新教室的轮廓,标题写着:“春耕前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