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谁来扶梯(1 / 2)

陈景明被允许出院那天,天光微亮,麦穗上还挂着露水。

李娟推着轮椅穿过医院长廊,阳光斜切进来,在地砖上拉出一道道金线,像极了三十年前守灯亭下的那个夏夜。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轻得仿佛随时会断。

可就在经过花园时,他忽然睁了睁眼,嘴唇微动:“麦子……快熟了。”

声音很轻,却让李娟心头一震。

她没应声,只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田埂蜿蜒,麦浪翻滚,一层层涌向天边,如同大地在缓慢地呼吸。

风从田野吹来,带着泥土与青禾的气息,钻进鼻腔的瞬间,竟有种久违的安宁。

他们回到村里,住进了守灯亭旁那间老屋。

木门吱呀作响,墙皮剥落,灶台积灰,可这一切都像是活着的。

每日清晨,李娟都将他推到亭子边晒太阳。

他大多时候沉默,眼神空茫,偶尔呢喃几句,语不成句,没人听得懂。

村民们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有人说是“判了大案子的人”,也有人说他是“回不来的城里客”。

他在他们眼里成了某种象征——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罪人,而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自己不敢面对的命运。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熔金,天边烧起一片赤红。

麦田如海,风吹过时掀起层层波涛。

一个孩子跑来了,约莫十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试卷。

他停在轮椅前,仰头看着陈景明,声音清亮:“爷爷,你说的梯子,能借我爬上去吗?”

空气骤然凝滞。

陈景明猛地一颤,眼珠缓缓转动,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他盯着那张稚嫩的脸,脑中仿佛有根弦被猛然拨动——

眼前的孩子身上,浮现出三行冰冷的文字:

【留守儿童】

【成绩优异】

【害怕父母离婚】

那是他熟悉已久的“系统”在运作。

它没有消失,只是沉睡多年后,因一句童言而再度激活。

那些标签不再是幻觉,而是时代刻在血肉上的烙印,是千万个少年无声的呐喊。

他喉咙干涩,手指抽搐着抬起,指向远方起伏的麦田,又缓缓落回孩子肩头。

“梯子……要一起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孩子怔住,似懂非懂。

可这句话,却像一颗火种,落入死水。

当晚,守灯亭的老屋里,油灯摇曳。

李娟扶他躺下,正要离开,却发现他挣扎着坐起,颤抖的手摸向床头那本旧笔记本——那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原本用来记录“记忆归档计划”的草稿。

他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第一行字:

“给所有没能逃出去的人。”

笔迹歪斜,墨水洇开,却重若千钧。

李娟站在门口,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她想起自己发朋友圈那晚的轻松,原以为是解脱,此刻才明白,那不过是逃避的开始。

真正的救赎,不是删掉合同、关掉朋友圈,而是直面那些被我们抛下的东西——故乡、童年、还有那一双双从未真正闭上的眼睛。

与此同时,绿皮火车正穿行在北方的旷野。

葛兰芝坐在硬座上,包里装着妹妹当年被烧毁录取通知书的灰烬——那团焦黑的纸屑,她藏了二十年,像一块不肯愈合的伤疤。

车厢颠簸,灯光昏黄,她闭上眼,却梦见自己站在法庭中央,台下站满了人:老杨婶、程立峰、王强的父亲、拆迁户的孩子……他们齐齐指向她,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判得了法律,判不了良心。”

她惊醒,冷汗涔涔。

手机屏幕亮起,窗外夜色飞驰。

她打开浏览器,输入几个字:“乡村教师招聘”。

搜索结果跳出的瞬间,她忽然笑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三天后,她抵达小镇。

没有回家,而是直奔镇中学。

校长办公室里,她脱下笔挺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那是她师范时期的制服,一直留着,从未舍得扔。

“我想教政治课,”她说,声音平静,“讲真正的公平。”

校长打量她许久,摇头:“你这身西装,怕是要后悔。”

“我已经后悔二十年了。”她答。

而在深圳某间出租屋里,李娟打开了新注册的公众号页面,输入名字:麦田档案馆。

她点击发布第一条推文,标题是《失败标本:一个高考落榜生的三十年》。

配图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少年站在村口电线杆下,手捧成绩单,笑容勉强。

正文讲述的是她走访的第一位同学——曾是年级前十,却因家中变故弃学,如今在菜市场杀鱼为生。

标签浮现眼前:【失败标本】。

第二篇是《幸存者的愧疚》:拆迁暴富的男人,整日酗酒,醉后总喊“我还想种地”。

标签:【深漂逃逸者】【财富焦虑】。

第三篇,她写了自己。

《精致穷》:985毕业,月薪四万,信用卡欠款八万,女儿补习费每月一万二。

标签:【都市困兽】【育儿军备竞赛】。

一夜之间,阅读量破十万。

评论区最热一条写着:“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活得这么累。”

她关掉手机,坐在黑暗中,良久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

“我们不是输给了城市,是忘了怎么回头。”

同一时刻,守灯亭外的麦田深处,一台老式投影仪正静静躺在行李箱里。

记者小马蹲在地上检查设备,镜头对准了斑驳的亭壁。

但他也知道,只要还有人愿意抬头看,火种就不会熄。

夜风穿过守灯亭的梁柱,像一声低语,在麦田边缘轻轻回荡。

记者小马蹲在征地碑的旧址上,最后一次检查投影仪。

铁架锈迹斑斑,幕布是用两根竹竿撑起的白床单,固定在当年挂广播喇叭的电线杆上。

他调试音响时,手指微微发抖——不是怕,而是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