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烂账(1 / 2)

西河县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

风从麦田深处刮过来,卷着干枯的秸秆和尘土,在废弃小学的断墙上呜咽。

黑板裂了缝,讲台塌了一角,桌椅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像被遗弃多年的战场残骸。

可今天不一样——教室中央支起一张老旧的长桌,木漆剥落,边缘还沾着泥脚印。

桌上压着几张复印纸,最上面那张写着三个红字:查账日。

王强站在门口,嘴里叼着半截烟,没点。

他盯着那张告示看了很久,才把它贴在斑驳的铁门上。

纸角被风吹得起伏,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账本复印件在他怀里揣了一夜,边角已被汗水浸软。

那是周小海用命护住的东西,每一行数字都像刀刻进肉里。

他不信什么“程序正义”,也不信法院能给穷人一个清白。

他只信一件事:有人拿笔签字的时候,底下流的是血,不是墨水。

第一天,没人来。

傍晚收工时,王强独自坐在教室里,就着一盏手电筒翻账本。

手指划过那些名字——赵大柱、刘桂香、孙有根……一个个熟悉又陌生。

他们在哪?

死了?

跑了?

还是像老刘一样,蹲在垃圾山捡瓶子,连身份证都被风吹没了?

第二天,仍是死寂。

第三天清晨,霜还没化,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走进来,是老杨婶。

她穿着洗得发灰的棉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亮得吓人。

她在长桌前站定,没说话,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账本第十七页。

“我男人那年被打断腿,派出所说是‘误伤’,赔了三千五。”她声音沙哑,“可这儿写着——五万整。签字栏还有他的手印。”

她猛地抬头,眼里烧着火:“钱呢?谁拿走了?!”

王强喉咙一紧,没答。

他翻到那一页,指尖停在那一行数字上,久久不动。

消息像野火燎原。

不到半天,李娟就带着几个家长赶来了。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穿蓝布裙、扎麻花辫的村小老师,而是戴着眼镜、背着双肩包的乡村教育志愿者。

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像是能剖开谎言的刀。

“不能光靠嘴说。”她蹲在地上整理票据,“得量化,建档,形成证据链。”她翻出手机联系李博士,那位因主张“代际创伤免责”而被学术圈排挤的心理专家。

电话接通时,背景音是键盘敲击声。

“你想用数据证明集体创伤?”李博士苦笑,“法律不认幽灵账户,可人心记得每一笔欠款。”

一句话,让李娟怔住。

当晚,她在教室后墙挂起一张巨幅地图——西河县七村分布图。

每一块被征土地都用黄标标注,红线从镇政府延伸出去,像血管般分叉,最终缠绕在几处房地产项目上。

每一个受害家庭的名字被钉在对应位置,有些下面写着“失联”,有些画着黑框。

更令人窒息的是,她在签字栏发现了异常:至少十二个签名旁,盖着已故者的手印。

“死人也能签协议?”李娟喃喃。

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葛兰芝站在玻璃外。

没有制服,没有高跟鞋,只一身素色大衣,拎着公文包,像一个迷路的路人。

她没进来,就在窗外站着,静静看着那张债务地图,看了整整两个小时。

直到深夜,她才轻轻推开门。

一句话没说,只放下一份文件——2001年纪检内部通报复印件。

纸张泛黄,公章模糊,但内容清晰:

“经查,时任镇长张某擅自挪用征地补偿款共计437万元,用于‘阳光新城’房地产项目前期开发,相关责任人正在处理中……”

王强冲进来时,她已转身欲走。

“你为什么给这个?”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什么。

葛兰芝脚步顿住,背影僵直如铁。

风从门缝钻入,吹动她鬓角的一缕白发。

良久,她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因为我妈……也是被这样抹掉名字的。”

说完,她走了。没有回头。

王强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通报,指节发白。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母亲病重时求村干部延缓拆迁的那天——对方笑着递来一张协议:“签了就有补偿,不签?那就当从来没你这户人。”

那时他不懂。

现在他懂了。

他们不是忘了给钱,他们是系统性地抹去人。

教室里的灯还亮着。

李娟默默将那份通报钉上地图,红线再次延伸,穿过更多村庄,更多坟头,更多沉默的名字。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窸窣响动。

两人抬头望去。

月光下,一个身影缓缓靠近。

是个老汉,衣衫褴褛,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的残壳。

他不会说话,双手粗糙皲裂,却突然抬起来,比划出一串手势。

李娟愣住,随即掏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写下他手语的内容。

王强凑过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