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看见,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的门缝下,有一张泛黄的纸页,正被风轻轻掀起一角。
楼梯在脚下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骨头上。
王强背着陈父,呼吸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脚步沉稳,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栋危楼仿佛随时会塌陷,将所有人埋进二十年前的尘埃里。
麻绳勒进肩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陈景明拄拐前行,左腿旧伤随着每一次落脚传来钝痛,但他没有停下。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道通往三楼的转角,仿佛那里不仅藏着一扇门,还埋着整个家族被掩埋的真相。
途经二楼儿科走廊时,风又起。
残破的门板“哐当”一响,惊得人心一颤。
陈景明忽然驻足,视线凝固在剥落的墙皮之间——一幅儿童画从灰泥裂缝中露出一角:歪歪扭扭的太阳挂在天边,一座小房子,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头顶写着一行稚嫩的字:“我的家”。
记忆如潮水倒灌。
那是妹妹五岁那年画的。
高烧不退,她在病床上用蜡笔涂了这张画,护士长心疼她,悄悄贴在墙上,说“给别的孩子一点希望”。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只知道哥哥说“等你好起来,咱们回麦田放风筝”。
可他们骗了她。
【她以为治好就能回家】
【我们骗她说只是感冒】
两个标签无声浮现,在空中飘摇,像是从岁月深处浮出的控诉。
陈景明指尖轻轻抚过画面,触到的是斑驳的颜料,也是无法弥补的谎言。
他闭上眼,耳边竟响起幼妹清脆的声音:“哥,你说真话的时候,最像英雄。”
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再睁眼时,他已经站在三楼东头第二间病房门前。
门虚掩着,锈蚀的合页发出细微呻吟。
小杨医生说过的位置——暖气片后、松砖之下——就在眼前。
但此刻,他不想先找病历,不想立刻揭开那些冰冷的记录。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本边缘磨损的塑料册子:水浒卡集。
翻开泛黄的页面,一张宋江卡静静躺在其中。
背面是妹妹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哥,你说真话的时候,最像英雄。”字迹已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得刺心。
他抽出这张卡,走到窗边那个老旧的煤油灯座前。
灯座积满灰尘,却仍固执地立在那里,像某种守望。
他点燃打火机,火焰舔舐卡面的一瞬,宋江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卷曲、化为灰烬,落入灯盏。
火光摇曳,映照着他脸上深浅交错的阴影。
他转身握住父亲的手。
那只手枯瘦如柴,布满裂口与老年斑,曾背过女儿走过二十里山路,也曾攥着四千八百块药费在雪地里蹲了整夜。
“爸……”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让我看看。”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刹那间,意识下沉,如同坠入一口幽深的老井。
“血脉共振”启动——不是超自然的力量,而是长久压抑的情感终于冲破堤坝,在灵魂深处掀起回响。
眼前浮现第一幕:大雪纷飞的冬日清晨,父亲牵着家里唯一的牛走向集市。
买主数完钱,他紧紧攥着那一叠皱巴巴的纸币,蹲在雪地里,久久未起。
标签浮现:【不敢哭的男人】
第二幕:家中灶台边,火光跳跃,父亲将一叠借条投入炉膛。
火舌吞没字迹,灰烬飞扬,一滴泪无声坠落,砸在余烬上,瞬间蒸发。
标签浮现:【该死的爹】
第三幕:雨夜,坟前。
父亲跪在新土之上,双手抠进泥里,嘶吼被雷声吞没,只剩口型清晰可辨:“我不配当爹!”标签浮现:【活下来的罪】
三幅影像轮转,层层叠加,最终凝成一句无声呐喊:我错了,但我救不了她。
陈景明浑身颤抖,泪水滑落,却未擦拭。
他知道,这些不是幻觉,是一个沉默父亲一生背负的刑罚。
他咬破指尖,鲜血涌出,染红食指。
转身从背包取出那张小杨医生偷偷复印的病历纸——当年妹妹的诊疗记录复印件。
他在背面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写下:
爸,不是你的错。
字迹殷红,如烙印般深刻。
他将纸折成信笺,轻轻塞入父亲掌心。
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瞳剧烈震颤,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呃……啊……”,像是被封印多年的语言正艰难破土。
终于,一声沙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挤出胸腔:
“账本……烧错了……还有三百二十六块……没还完……”
话音落下,整栋旧楼骤然安静。
紧接着——
“啪。”
一声轻响,来自走廊尽头。
众人猛然回头。
只见那盏积满灰尘、早已断电多年的应急灯,竟缓缓亮起。
昏黄的光晕在空荡的走道中晕开,照亮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几张震惊的脸。
没人说话。
王强瞪大眼睛,麻绳还勒在肩上;李娟站在门口,手按着胸口,呼吸微滞;陈景明怔立原地,看着那束微弱却执拗的光,仿佛听见了某种回应。
而在远处监控室,小杨医生盯着屏幕,手指无自觉地按下了录像保存键。
画面定格在那盏亮起的灯,和病房门口四人沉默的身影。
他喃喃自语:“……它怎么会通电?线路早就断了五年了……”
窗外,天色渐暗,风穿过破窗,吹动半页残纸。
那张被风吹起的纸,边缘焦黑,似曾被火燎过,上面依稀可见几个字:
……西河县人民医院儿科病历(补录)……编号:-02……
而在职工宿舍旧楼顶层,一盏台灯悄然亮起。
老护士长坐在堆满泛黄护理笔记的桌前,缓缓打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