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尚未彻底撕开夜色,陈景明就醒了。
他坐在床沿,左腿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发沉,像一根锈住的钢筋插进骨缝。
窗外,村子还在沉睡,唯有远处鸡鸣断续响起,仿佛时间也冻僵了,正艰难地苏醒。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那条短信仍静静躺在备忘录里:【经复核,您孩子符合入学条件】。
字不多,却重如千钧。
他盯着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滑过屏幕,像是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可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拄起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向父亲的房间。
门虚掩着,屋内昏暗,煤炉上的水壶冒着微弱白气,老人躺在炕上,半边身子歪斜,眼皮低垂,呼吸缓慢而沉重。
那是中风留下的痕迹,也是沉默了一辈子的代价。
听见动静,老人缓缓睁眼。
目光浑浊,却在对上儿子脸的瞬间,有了波动。
他动了动嘴角,没发出声音,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说:你回来了。
陈景明站在床前,喉咙依旧干涩。
他没说话,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下一行字:
“我去过当年那家医院了,旧楼还在。”
指尖落下的一瞬,他看见父亲的眼瞳猛地收缩。
那只枯瘦的手突然抬起,颤抖着指向墙角的老柜子。
抽屉卡了一下才拉开,里面压着一张泛黄的收据,纸角卷曲,墨迹模糊,却依稀可辨:
西河县人民医院
1998年7月3日
注射用鼠神经生长因子
金额:4876元
九八年,四千八百多块,是一个农民十年的口粮钱。
陈景明盯着那张纸,心跳骤然加速。
他记得妹妹高烧那晚,父亲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鞋底磨穿,脚底血肉模糊。
到了医院,医生只说一句“送来太晚”,便转身进了办公室。
药开了,针打了,人却还是走了。
没人知道那支药有没有效。
也没人问过,为什么一个农村家庭会用上这种连县城大夫都说不清用途的进口针剂。
父亲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嘴唇哆嗦,想说什么,终究没能成句。
最后,他闭上了眼,眼角却渗出一滴浑浊的泪,顺着皱纹缓缓滑落,滴在破旧的被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陈景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转身出门时,天已微亮。
风从麦田那边吹来,带着泥土与霜雪的气息,钻进他的衣领,冷得刺骨。
李娟早已在等他。
她一夜未眠,翻遍了县志档案室尘封的图纸,终于确认:旧急诊楼确实尚未拆除,但早在五年前就被列为危房,铁门封锁,禁止入内。
墙上刷着红漆大字:危楼勿近,后果自负。
“但我联系了老护士长。”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话——”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间病房……窗框还是你们家捐的木料。’”
陈景明怔住。
他记起来了。
九八年夏天,家里砍了院中最粗的一棵榆树,父亲亲手锯成板材,送到医院,说是“给娃娃们挡风”。
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他们不是在修窗,是在买命。
老护士长挂电话前,留下最后一句低语:“若真要去,趁天亮进去,夜里保安不开门。”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尘封的通道。
消息传到王强耳中时,他正在工棚里啃馒头。
听完,他把馒头往桌上一搁,抹了把嘴,抄起外套就往外走。
“叫老赵和大刘。”他对媳妇说,“不拆房,不闹事,就背个人上楼。”
女人没拦他。
只是默默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旧麻绳,递过去:“别用新绳,老绳有劲。”
王强接过,手指摩挲着绳结,忽然笑了:“咱小时候给狗剩娘送药,也是这么绑着爬坡的。”
午后,阳光惨白。
四人汇合于医院后巷。
旧楼孤零零矗立在荒草之间,外墙爬满枯藤,窗户破碎,门框歪斜,铁门锈死,仿佛一头被遗忘的巨兽骸骨。
风穿过空洞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身影匆匆而来。
小杨医生穿着白大褂,左右张望后,迅速递来一把消防通道的钥匙:“老师开会去了,十分钟内必须出来。”他喘着气,眼神闪烁,“三楼东头第二间,暖气片后面有块松砖——有人塞过东西。”
陈景明盯着他,忽然在他头顶“看”到两个标签无声浮现:
【我也签过放弃书】
【我妈走时我没哭】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系统,是共鸣。是这个时代在每个人身上刻下的隐秘烙印。
他点头致意,未发一言。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铁门吱呀推开,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味、灰尘,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尽头的味道。
楼梯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
王强解下麻绳,转身蹲下:“来,我背爹上去。”
陈景明拄拐上前,目光投向幽深的楼道。
每一步,都可能是答案的起点。
也可能,是深渊的入口。
他抬起脚,踏进阴影之中。
楼梯腐朽,每一步都吱呀作响,仿佛整栋楼都在呻吟。
途经二楼儿科走廊时,一阵穿堂风突然掠过,吹动半扇残破的门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景明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