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冰冷地洗刷着村口新立的石碑。
昨夜的黑影早已散去,只留下一片被践踏得零乱的土地。
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扯不破的纱,笼罩着守灯亭村。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王强手下的一个工人,他天不亮就来工地,准备开工,却在村口被那块“焕然一新”的石碑钉在了原地。
“强哥!娟姐!出事了!”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李娟和王强赶到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块由全村人共同商定、一笔一划刻下的村史碑,被一层光滑的水泥覆盖,仿佛一张冷漠的面具。
原本最醒目的“改革开放示范村”几个大字被保留,但其下,一行印刷体小字,冰冷、傲慢、不容置喙地宣告着它的新身份:
“个体苦难不具代表性,建议淡化处理。”
这行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所有人的心脏。
李娟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想起了昨天,孩子们还在这块碑旁,小心翼翼地种下从田埂上挖来的野麦花,那凌乱的泥土,此刻看来,像一场未来得及完成的葬礼。
王强赤红着双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回工棚抄家伙。
李娟一把拉住他,声音冷静得可怕:“没用的。”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县宣传部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含糊其辞,几番推诿,最后在李娟的逼问下,才不耐烦地抛出一句:“这是林部长亲自审定的,为了整体形象,你们要顾全大局。”
林部长。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娟的记忆。
那个当年跟在陈景明身后,怯生生接过助学金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决定他们记忆是否有资格被“代表”的权威。
“啪”的一声,李娟挂断电话。
她站在碑前,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却一动不动,像一座瞬间被冻结的雕像。
“妈的!”王强一脚踹在旁边的电线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们不让刻,老子自己盖!用砖头盖!我他妈就不信,砖头也能被他们用水泥糊上!”
王强的行动力是草根式的,野蛮而直接。
他吼来几个工人,当真用工地上剩下的红砖和水泥,在被篡改的石碑旁,连夜垒起一个简陋的碑座。
村民们闻讯而来,自发地送来了家里最好的毛笔、墨汁,还有珍藏着舍不得用的宣纸。
他们要自己写一块碑,一块能看着哭出声的碑。
村里最有学问的老会计,颤抖着手,饱蘸浓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名字:“周大山,征地维权致残,二〇〇三年。”
字迹刚劲,墨色淋漓。
然而,天不作美。
刚写下几个字,天上竟飘起了冰冷的细雨。
墨迹迅速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像一滴血落入清水,模糊了笔画,只留下一团混沌的黑。
众人不死心,撑起塑料布,换了张纸再写。
雨却越下越大,混着寒风,将单薄的宣纸打得稀烂。
一连三夜,他们想尽了办法,却始终无法在雨中留下一笔完整的墨迹。
疲惫与绝望开始蔓延。
有人在人群后低语:“是不是……老天爷都不让我们争了?”
这话像一粒霉菌的孢子,迅速在众人心里发酵。
陈景明坐在轮椅上,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他脑中那独特的“标签系统”此刻正疯狂闪烁,村民们头顶的词条,从最初的【愤怒】、【不屈】,渐渐变成了【疲惫】、【动摇】,以及更多人头顶浮现出的,那刺眼的三个字——【算了吧】。
然而,在这些灰暗的标签之下,还有一行更深层的、如同烙印般的词条在挣扎闪烁:【不甘】、【恐惧】、【等待被看见】。
第四天上午,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碾着泥水,精准地停在了碑前。
车门打开,林薇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脚下的高跟皮鞋一尘不染,与周围泥泞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名拿着笔记本的干事跟在她身后,仿佛她是来视察一片待开发的蛮荒之地。
她绕着那座被篡改的石碑和旁边狼狈的砖砌碑座走了三圈,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
最后,她停下来,对着空气般淡淡地说道:“历史需要升华,而不是展览伤口。守灯亭村需要的是一个积极向上的新面貌,不是沉溺于过去,这对招商引资和未来发展都没有好处。”
“升华?”李娟从人群中走出,直视着她,“林薇,我问你,那你父亲当年跪在县政府门口,胸前挂着牌子喊冤的时候,算不算‘展览伤口’?”
林薇的脸色骤然煞白,挺括的肩膀不易察觉地一僵。
那是她被尘封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人言说的童年记忆,是她靠着拼命学习、拼命往上爬才得以逃离的耻辱烙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迅速恢复了镇定,声音冷硬了几分,“我是在执行公务。”
她转身欲走,却被一道瘦削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小石头爷爷。
百岁的老人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他不说话,只是用拐杖的尖端,在泥泞的地上,重重地划下了一横。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千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