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烧不掉,就得买下来。”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浮着泥土与野麦花混合的微腥气息。
天光尚未完全破晓,村口那座半露天的木棚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灰青色的影子,像一具不肯倒下的骸骨,固执地守着某种未竟之言。
郑开源抵达县城时,已是午后。
他坐在改装轮椅上,由助理推行穿过泥泞乡道。
身后跟着三名公证员,手持密封文件夹,步履整齐得近乎仪式化。
直播团队紧随其后,镜头对准他沉静如水的脸——没人看得出,这平静之下正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
“烧不掉?”他在车上反复咀嚼这句话,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越来越快,最终却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又极冷,像是从深渊里浮上来的一缕雾。
他不是恼恨那本“活”了的留言簿,而是震惊于自己竟会被这样粗粝、原始的情感形式所刺穿。
他曾用千万资金收购民国票据、知青日记、九十年代游戏卡带,把它们封存在恒温玻璃柜中,标价拍卖,称之为“时代情绪资产化”。
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火焰没能终结记忆,反而让它们觉醒。
所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收编它。
“青春赎买计划2.0”在县文化馆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正式启动。
红色横幅高悬,灯光打亮,话筒回响着经过修饰的声音:
“记忆属于创造它的人,而不是任其腐烂在破棚子里!”
台下稀稀落落坐着几个村民和曾参展的陌生人。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位穿着定制西装、坐轮椅的男人宣布:凡提交童年遗憾影像者,可获五千元现金补偿,并签署版权转让协议——所有内容将纳入“中国集体情感数据库”,用于未来沉浸式展览开发。
“这是尊重。”郑开源说,目光扫过人群,“我把你们的情绪,变成有价值的资产。”
没有人鼓掌。
当晚,他的团队便携带拆除令前往村口木棚,准备连夜清场,运走留言墙原件进行数字化复刻。
然而当吊车驶近时,十几个人已静静站在了平台前。
没有喧哗,没有标语。
有人举着一块手写木牌:“我想看清太阳。”字迹歪斜,却用力极深。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背靠墙壁,眼神坚定。
还有人是从百里外赶来的——那个曾在留言簿上写下“第一次考满分,爹没看一眼”的中年男人,如今鬓角斑白,站姿笔直如哨兵。
风又起了,吹动墙上毛笔誊抄的句子,纸页猎猎作响,仿佛无数灵魂在低语。
拆除队停下了动作。
公证员面面相觑。
直播镜头焦距不断拉近,捕捉每一张沉默的脸。
郑开源坐在轮椅上遥望那一排身影,良久未语。
屏幕右下角的数据流仍在跳动:#青春赎买#话题热度飙升,资本意向投资金额突破八位数。
可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像是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来自地底,来自时间深处,不属于算法,也无法被定价。
深夜,万籁俱寂。
陈景明独自坐在平台边缘,背倚着那块刻着“这里什么都没卖”的水泥基座。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细小溪流。
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抚过留言墙粗糙的表面,如同阅读盲文。
然后,他启动了体内残存的“标签系统”。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辨认谁是“小镇做题家”,谁是“房奴”,谁已被时代抛下。
他将意识彻底放空,任其沉入脚下这片土地的记忆脉络。
刹那间,万千低语自地下升起。
【我想考第一给爹看】
【我藏起成绩单怕妈哭】
【我偷拿同学橡皮是因为家里买不起】
【我妈走那天,我没敢哭出声】
【我同桌借我半块橡皮,后来她搬走了】
这些声音起初细微如蚁行,继而汇聚成潮,汹涌灌入他的脑海。
每一段响起,他的记忆便淡去一分——他忘了第一次骑自行车摔跤的痛,忘了和王强为一张“豹子头林冲”打架流的血,最后,连李娟穿白裙子跑过麦田的画面也模糊了,只剩一道光影,像夏夜萤火,飘远不见。
但他笑了。
不是悲伤,也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轻盈。
黎明微光爬上墙头时,李娟匆匆赶来,看见他仍坐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却嘴角含笑。
她扶他起身,声音颤抖:“你又用了那个‘系统’?”
他没回答,只是抬手指向墙角一块新补的木牌。
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狗剩+娟子+强子未来俱乐部
是王强昨夜悄悄加上去的。
“你看,”陈景明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没赢,但我们也没输。”
话音落下那一刻,整面留言墙忽然升温。
每一行字都泛起微光,随即浮现出短暂实体——一双崭新的回力鞋悬于空中,鞋带随风轻晃;一碗冒着热气的猪油拌饭浮现片刻,香气弥漫;一封未寄出的情书缓缓展开,墨迹湿润如初写……
人们伸手触碰,指尖传来温度与质感,泪流满面。
而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公寓里,郑开源正盯着拍卖数据屏,神色冷峻。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低头,相册自动弹出一张从未上传过的手绘水浒卡图像。
画工稚拙,却是完整的“天魁星宋江”。
背面一行铅笔小字: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第一次,没有截图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