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棵通体发光的老槐树——它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活生生的记忆圣坛。
百万条标签如星河倒灌,在空中熔炼成一道奔涌不息的金色河流,顺着无形的精神脉络汇入树根,又从年轮深处逆流而上,将一个个名字、一段段往事刻进树皮,层层叠叠,宛如血脉生长。
“这不是数据……”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恐惧的颤抖,“这是瘟疫!是集体癔症!是系统崩塌前兆!”
技术人员手指僵在键盘上,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程总……ai已经失控了。情绪识别模块全面报错,所有个体的情感波动完全同步,偏差值趋近于零——这不符合人类行为模型!我们……我们没法伪造内容,因为系统分不清谁是谁了。”
屏幕上的直播画面仍在继续,但已脱离掌控。
原本由算法精心剪辑的“理性叙事流”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千万人自发低语的声音浪潮,如同远古咒语般层层叠加。
每一个说出“我说真话”的人,头顶都浮现出童年最深的羞怯与渴望:【怕黑】【想妈妈】【偷摘黄瓜被狗追】……这些曾被社会规训视为“软弱”的印记,此刻却成了连接彼此的灵魂锁链。
就在这时,老村医颤巍巍地登上了祭台。
他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缝上。
药箱贴着“1996”三个泛黄的字,边角磨损得露出木纹。
他缓缓打开箱盖,取出一沓用麻绳捆扎的病历卡,纸张早已发脆,墨迹晕染,却一笔未损。
风忽然停了。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人群,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喧嚣:
“李小花,1996年夏夜难产。接生时停电,电线杆被雷劈断,全村黑漆漆一片。我急得要背她去镇卫生院,可路上泥泞,担架抬不动。最后是三个娃,举着手电筒蹲在床边……光太弱,我就借着那点亮,把她儿子接了出来。”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抚过卡片上的名字。
“这个孩子,叫陈景明。”
全场死寂。
陈景明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脊椎。
他猛地转头看向李娟——她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死死捂住嘴,膝盖一软,跪倒在青砖地上。
她的母亲,那个一辈子勤俭持家、连感冒都不敢去医院的女人,竟是在那样的夜里,在那样一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中,将她带到这个世界。
树皮再度震颤,新的文字浮现:
“李小花→李娟母亲”
紧接着,又一行浮现:
“王二柱→王强父亲(逝于2003年建筑事故)”
再一行:
“陈大山→陈景明之父(2005年尘肺病离世)”
一个个名字接连显现,不是数据库调取,而是记忆本身在苏醒。
那些被遗忘的出生、疾病、婚嫁、死亡,那些无人记录的痛与爱,此刻都在老槐树的年轮中复活。
它是这座村庄的活体史书,是土地的记忆载体。
陈景明缓缓闭上眼。
他握住了李娟的手,也握住了王强的手。
三个人的手紧紧交叠,像是三十年前那个夏夜,他们在麦田里并肩奔跑时的模样。
他在心中默念:“我说真话。”
这一句,不再是宣言,而是召唤。
千万人同时低语,声浪如潮水般涌起,层层推进,直至天际变色。
天空骤然阴沉,云层翻滚,仿佛有一只巨手拨开了现实的幕布。
下一瞬,点点微光自麦田深处升起——是萤火虫,成千上万,如同星辰坠落人间。
它们盘旋飞舞,光影交织,在空中勾勒出一幅熟悉的画面:
1996年的夏夜,三个少年坐在金黄的麦垛上,赤脚晃荡,仰望星空。
他们笑着,挥手,嘴唇无声开合,似乎在喊:“快点长大啊!”
直播信号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全球数百万正在观看的终端屏幕同时黑屏。
社交媒体瞬间瘫痪,服务器因流量暴增而崩溃。
而在无数人的手机相册里,一张从未拍摄的照片悄然生成——
画面中央,是他们三人并肩坐在麦垛上,背后守灯亭灯火通明,暖光洒在脸上,映出久违的安宁。
没有人知道这张照片来自哪里。
但它真实存在。
而在千米之外的监控室,程立峰瘫坐在椅子上,面前的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的西装凌乱,领带松脱,眼神空洞。
他喃喃自语:“不可能……标签是用来分类的,是用来控制的……怎么会变成……归途?”
他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砂纸摩擦。
“原来你们要的从来不是成功,”他望着黑屏,轻声道,“是要回到那个还不懂失败的夜晚。”
与此同时,村外山道尽头,清晨浓雾仍未散去。
一支庞大的推土机车队正缓缓驶近村口,钢铁履带碾过湿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轰鸣。
司机们戴着安全帽,神情冷漠,踩下油门,准备执行今日的拆迁指令。
然而当第一辆机械驶入村界线时,车身猛然一沉——
地面异常松软,仿佛下面藏着看不见的沼泽。
履带空转,泥浆四溅,却再也前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