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份救赎。
那不是控诉,是唤醒。
护士走过来时,他慌忙低下头,把花递出去,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送礼的少年。
纸条塞进花束间,皱巴巴的一角露在外面,墨迹被手心的汗洇开,但那几个字仍清晰可辨:
“我不知该怎么谢他。但我昨晚梦见我爸了,他没骂我,就说了一句:‘回家吃饭吧。’”
护士接过花,迟疑了一下,还是问:“您不上去看看他吗?”
大刘哥摇头,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下了一口滚烫的灰烬。
“我……还没资格。”他说完,转身推车离开,背影佝偻,却走得坚决。
病房内,李娟正俯身调整监护仪参数,忽闻门响。
她回头,见护士捧着一束野麦花走进来,晨光透过玻璃,在麦穗上镀了一层金边。
她怔住,手指无意识抚过花瓣——那触感太熟悉了,是北方七月末的田野才有的湿润与粗粝。
她将花轻轻放在窗台。
阳光斜照进来,麦穗微微摇曳,像是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间充斥着药水味与电子蜂鸣的病房,竟有了一丝故乡的气息。
而床上的陈景明,在昏睡中翻了个身,眉头紧锁,呼吸变得急促。
梦境已然降临。
他站在陆家嘴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天台,脚下是汹涌奔流的人潮,如黑河般填满每一条街道。
城市在正午强光下蒸腾,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目的白焰。
每个人头顶都悬浮着疯狂闪烁的标签——
【裁员名单·倒计时72小时】
【学区房首付缺口87万】
【老婆怀疑出轨·证据3段录音】
【孩子抑郁·心理咨询第19次无效】
这些标签像病毒般增殖、跳动、互相吞噬。
他认出了许多面孔:曾与他争抢晋升名额的总监,如今眼神空洞;曾在酒局上豪言壮语的合伙人,此刻标签已褪成灰色残影。
他抬起手,掌心朝向城市。这一次,不再是窥视,而是剥离。
无形的力量扩散开来,如同钟声震荡。
第一块面具碎裂——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蹲下,捂住脸,发出婴儿般的呜咽:“我想奶奶了……她煮的红薯糖水……”
第二块崩解——女高管跌坐在台阶上,颤抖着拨通电话:“妈,我不是总经办主任了……我被裁了……别告诉爸……”
第三块、第四块……成百上千的标签如雪片剥落,露出底下那些从未被听见的声音:
“我怕黑。”
“我考不好。”
“我不想一个人过年。”
“我忘了小时候家门口那棵槐树长什么样子。”
人群开始跪倒、抱头、痛哭。
不是崩溃,而是释放——三十年压抑的假面,在这一刻彻底瓦解。
天空忽然阴沉。
灰白色的雨开始落下。
不是水,是千万张燃烧的账本、合同、辞退信、房贷协议、绩效考核表……在空中化为灰烬,缓缓飘降,覆盖大地。
灰雨落地,竟生出嫩芽。
麦苗破土而出,一寸寸蔓延,吞噬水泥地、地铁口、广告牌……最终,整座城市被一片金色麦浪温柔吞没。
梦的尽头,守灯亭伫立田埂之上,灯火未熄。
陈景明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
病房静得能听见窗帘被风吹起的轻响。
他目光缓缓移动,落在窗台那束野麦花上。
麦穗仍在微晃,仿佛刚从梦中的土地穿越而来。
李娟正低头整理病历,察觉动静,立刻抬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
视线越过她,望向窗外。
夕阳正从两栋高楼的缝隙间沉落,余晖洒在对面楼宇的玻璃幕墙上,映出短暂而辉煌的金红——像极了童年夏夜,麦田被晚霞点燃的模样。
“我们得回去一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李娟一愣:“回哪儿?你刚抢救回来,现在连坐起来都……”
他没看她,只是盯着那抹即将消逝的光。
“守灯亭的地基快封了……”他喃喃道,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冥冥中的某个约定,“可有些事,必须活着的人亲手去做。”
风从远处吹来,拂动麦穗,也拂动他额前枯槁的发丝。
而在千里之外的老村打谷场,王强正蹲在地上,用铁锹清理祭台残留的灰烬。
昨夜焚烧话筒的火堆早已冷却,只剩一圈焦黑痕迹。
他本想立块碑,写点什么,却又觉言语苍白。
忽然,他停下动作。
麦田边缘,那堆残骸旁,竟冒出一株新绿。
细细的茎秆笔直向上,顶端顶着半融的金属网格碎片,像一面微型旗帜,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怔住了。
身后,工匠队的兄弟们陆续围拢,没人说话。
只有麦浪起伏,一波接一波,漫过田垄,漫过旧屋檐,漫向horizon的尽头。
仿佛时代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又像是一记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