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标题:《关于梨树村传统村落活化保护试点工作的几点意见》。
三天后,这份盖着县政府红头公章的文件,如同迟来的春雷,送到了梨树村村委会。
村支书捏着那几页薄纸,手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把文件读了三遍,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欣喜,转为困惑,最终凝固成一抹苦涩。
文件措辞温和,肯定了梨树村村民保护乡土文化的热情,原则上同意保留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老屋作为“民俗文化展示点”。
但文件末尾,用加粗黑体字特别强调了一点:所有照明设施,必须“符合国家消防安全规范”,由县电力部门统一规划、安装和管理。
这意味着,那些用陶碗盛着豆油的灯盏,用桐油浸润的棉线,那些承载着全村人倔强与温情的土制油灯,那些在风雨夜里为医生引路的烛火,一夜之间,全成了“不合规”的存在。
他们管这叫,违章建筑。
消息在傍晚的村民大会上传开,打谷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刚刚靠着一盏盏油灯挺直腰杆的村民,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后颈。
保留老屋?
那不过是留下了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狗屁的‘符合规范’!”王强第一个拍案而起,通红的眼珠子瞪着村支书,声音吼得整个打谷场嗡嗡作响,“他们让我们留屋不留灯,这跟杀鸡取卵有啥两样?魂都抽走了,留个尸首给我们当宝贝供着?”
“强子,小声点,这是县里的文件……”村支书试图安抚。
“文件?”王强一把抢过那几页纸,狠狠摔在石桌上,“文件上写没写,我爹留给我娶媳妇的豆油,点亮了半个村子?文件上写没写,张家老汉拆了寿材捻出来的灯芯,能烧一宿?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笔杆子一挥,就把咱们的命根子划成了‘违章’!”
没人再劝他。
因为他的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窝。
那光,不是为了照明,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眼看就要被掐断了。
会议不欢而散。
村民们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连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王强却没回家。
他一头扎进了自家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旧仓房,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翻出几卷早已泛黄的图纸,那是他爷爷当年修缮村里风雨亭时留下的手稿。
昏暗的灯光下,他带着五名最信得过的老工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
直到后半夜,一张全新的图纸在铺开的木板上成型。
那是一座石木结构的灯亭,底座用村后山上的青石垒砌,稳如磐石;四根立柱是百年老屋拆下的顶梁木,带着岁月包浆;亭顶覆着青瓦,飞檐翘角,古朴庄重。
最核心的设计,是在亭子中央,设一个半人高的石台,用来安放那盏最大的豆油灯,四周用厚实的玻璃做成防风罩,既能透光,又不惧风雨。
一个年轻工匠指着图纸顶端问:“强哥,这顶上为啥要留个口子?下雨不就漏进来了?”
王强摁灭烟头,眼中闪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天要下雨,就让它下。人要点灯,就让它亮。这口子,是留给老天爷看的,咱们这灯,接的是地气,通的是天理,不是他妈的电线杆子!”
与此同时,李娟的临时工作室里也亮着灯。
她没有去参与王强的“技术攻坚”她联合小陆,连夜起草了一份名为《梨树村守灯公约》的文件。
公约内容简单直接,核心是“三不原则”:一,梨树村的灯火,永远不并入国家电网,保持其精神独立性;二,永远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商业冠名与赞助,防止其沦为资本的广告牌;三,永远不作为单纯的政绩工程用于参观展览,它只为村民和所有怀有乡愁的人点亮。
第二天一早,李娟拿着这份公约,直接找到了村支书。
“叔,县里的文件是让我们整改,没说不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李娟把公约推到他面前,“王强哥他们正在造一座‘守灯亭’,符合防火标准,也比露天油灯安全。我们再立下这个规矩,白纸黑字写清楚,这灯是为什么点的。我们可以配合县里登记备案,把它作为村里的一个‘民俗设施’,但绝不能让这束光,变成审批表格里的一个勾选项。”
村支书盯着那份公约,手里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了指尖才惊觉。
他沉默了足足十分钟,抬头看着李娟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扭头望向窗外已经开始动工的灯亭地基。
他猛地一拍大腿,抓起桌上的笔,在协议的末尾,重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即掏出村委会的大红印章,“砰”地一声盖了上去。
“豁出去了!”他咬着牙说,“就当咱们村,自己给自己批了个‘心灵保护区’!”
陈景明没有参与这些“明面”上的抗争。
他拄着拐杖,默默地将“回声站”的服务器,从临时小屋迁入了自家老屋的地窖。
他找来一台废弃的冰柜,拆掉压缩机,用它厚实的隔热层做成服务器的保护壳,又在院子里架起了几块太阳能电池板,拉了条专线下来供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