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块浸透了橘子汽水的老旧棉布,缓缓覆盖在梨树村的每一寸土地上。
最后的日光明亮而不灼热,给古老的屋檐和新发的嫩芽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清明节次日,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混合而成的气息。
“点亮老屋”行动的倒计时,开始了。
村中央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却异常安静。
李娟站在一个由几块砖头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没有话筒,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从满脸褶皱的老人到眼神懵懂的孩童,从满手老茧的庄稼汉到放假归来的年轻学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感攫住了她。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晚,我们要做一件可能这辈子只做一次的事。所以,我有几个规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不许拍照发朋友圈,不许开直播给外人看。我们不是在做一场表演,也不是在博取同情。”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今晚的光,只为我们彼此存在,为那些回不来的人存在。”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又归于沉寂。
这个要求出乎意料,却又瞬间击中了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第二,”李娟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条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的红领巾,是她小学时最珍视的宝贝。
“今晚,我们要让光说话。不说给山下的领导看,不说给网上的流量看,就说给那个曾经躲在被窝里哭、受了委屈却不敢开口的自己听。”
她转身,敏捷地爬上打谷场边那根光秃秃的旗杆,将那条红领巾郑重地系在了顶端。
晚风吹来,那抹褪色的红,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在梨树村的上空飘扬。
台下的王强咧嘴一笑,对着身后一群精壮的年轻人吼了一声:“都听见了?干活!”
青年们轰然应诺,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将几十辆废旧自行车的链条拆下,用钳子一节节接起来,形成一条长长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锁链。
每隔一段距离,他们就用铁丝绑上一个李娟之前做好的“心愿灯”。
王强的计划简单而粗暴:用这条链条,从打谷场出发,沿着那条通往村小学的泥泞小路,铺设一条蜿蜒的光之路径。
那是他们这代人童年时,每天往返的路。
光径在黑暗中一节节延伸。
村医的徒弟小陈背着沉重的药箱,沿着这条刚刚成型的路开始巡查。
他的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三十,但他把手电筒模式开到最亮。
光束下,他发现墙根下坐着三位老人,都是彻夜守灯没合眼,此刻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张大爷,血压高了,快,把这片药含舌头底下。”小陈蹲下身,用手机光照着药瓶上的标签,小心翼翼地倒出药片。
他的光,和远处串联灯阵的光,还有家家户户门口亮起的光,汇聚成一条流淌在田埂与屋舍间的星河。
就在这时,村西头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快来人啊!秀芳要生了!羊水破了!”
救护车?
早就因为断路和停电,被告知无法进村。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黑暗中,一个绝望的男声喊道:“没光!看不见路,稳婆摸不着剪刀啊!”
下一秒,王强那如同洪钟般的声音炸响:“所有手机,开闪光灯,往西边照!”
“唰——”
仿佛是一个统一的指令,十几部、几十部手机同时被举起,刺眼的闪光灯齐刷刷地打开,撕破了产房门口的黑暗。
十几道光束汇聚在窄小的门楣上,将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在那片由信念筑成的光墙下,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村东头的屋顶上,返乡教师小陆正跪在瓦片上,一遍遍调试着一台用汽车电瓶供电的短波电台。
天线是她用晾衣杆和铜线临时绑的。
信号极弱,“滋滋”的电流声几乎淹没了所有声音。
她戴着耳机,像一个孤独的哨兵,在信息的海洋里寻找一个可以停靠的孤岛。
终于,一个熟悉的频率跳了出来——省广播学院的校友频道。
她按下通话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呼叫……呼叫‘灯塔’,这里是‘麦田’,收到请回答。”
电流声中,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麦田’?你是……小陆?”
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小陆对着麦克风,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是我!我在梨树村,我的家乡。此刻是晚上八点十七分,我们正在举行一场没有电源的光明仪式。”
她身下的村庄,灯火如海,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心愿。
“过去三十年,我们都以为走出大山才是唯一的出路。我们拼命学习,拼命工作,想把户口留下,想把根扎在钢筋水泥里。但现在,我们想告诉世界……”她的声音哽咽了,“有人记得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记得你挨揍是因为偷了谁家的西瓜,这比你在陆家嘴有套多大的房子,重要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