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展开油纸,里面是十七张被撕碎又被小心翼翼拼起来的租赁合同。
“每签一次,他们给我五十块。演得好,再加二十。”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演什么?演一条听话的狗。客户让我笑,我就不能哭。客户让我别说话,我就得把嘴缝上。”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喃喃道:“最后一次,那个客户让我整晚对着摄像头微笑,哄他那个不存在的孩子睡觉。他说他想体验一下‘完美母爱’……可那天晚上,我自己的儿子,就躺在icu里,医生刚下了病危通知。”
王强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没再多问,只是打开手机录音,让苏姐用她自己的话,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段录音,被他命名为《我不是演员,我是被卖掉的妈妈》,作为《心跳清单》的特别篇,定时在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上午,程序员遗孀诉“心居所”平台诱导精神控制一案,在区法院开庭。
李娟作为委托代理人,站在了原告席上。
对方派来的律师油头粉面,一脸轻蔑:“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运营的只是一个创新的在线角色扮演社区。所有‘演员’都是自愿接单,合同写得清清楚楚。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家庭妇女,为了赚点外快,自愿提供情绪价值,这跟我们平台有什么关系?谈何侵权?”
陪审席上,几个人露出了然的神情,甚至有人低声交谈,似乎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交易。
法官面无表情,正要敲下法槌,宣布因证据不足而驳回诉求。
“法官,我还有最后一份证据。”李娟高声说道。
她当庭播放了一段音频,正是苏姐那段故事里最刺心的一句。
那是一个女人在镜头外,用近乎哀求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问着画外一个听不清的男声:“导演……我能……我能先哭五分钟吗?就五分钟……我娘……刚走了。”
全场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陈景明在千里之外,敲下了回车键。
他将那段音频的信号,与法院所在区域的公共wifi信号进行了瞬时同步。
下一秒,整个法庭里所有连接了wifi的手机,都收到了一条来自《心跳清单》的匿名推送。
法庭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陈景明的“标签系统”视野里,刹那间,每一个陪审员、书记员,甚至那位法官的头顶,都浮现出了一行行属于他们自己的、隐藏在心底的标签:
【我也装过没事】
【上周刚骗我妈说钱够花】
【老婆去年流产,我没请假陪她】
【躲在厕所哭过,没敢让孩子听见】
一个中年男人悄悄低下头,用指节用力抹了下眼睛。
他旁边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双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法官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敲响法槌:“鉴于出现新的证据,本案……延期审理。”
庭审结束的当晚,锅炉房里,篝火烧得正旺。
王强、李娟、陈景明,还有一直沉默的小林,围坐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很短暂,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捅破了脓包,远未到清创疗毒的时候。
“他们把我们的软弱、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眼泪,明码标价,放在货架上出售。”李娟的声音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异常坚定,“那我们就反过来,办一场拍卖会。”
“拍卖会?”王强不解。
“对,”李娟的眼睛亮得惊人,“一场‘非卖品’拍卖会。我们就拍那些他们永远买不到、也永远标不了价的东西。”
一直用手指感受着墙壁震动的小林,忽然摸索着身边那块刻着盲文的亚克力板,轻声提议:“应该让每个人……亲手写下自己的‘不卖理由’。”
陈景明望着墙角那盏由废旧零件组装起来、正一闪一闪的电路灯,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他轻声道:“这一次,我们不是在求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李娟和王强写满决心的脸。
“我们是在宣战。”
窗外,晚风卷起一张不知谁家孩子画的涂鸦,纸张在空中翻滚。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画着一个不成形的小人,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哥哥,回家吃饭了。”
李娟站起身,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着那张随风飘去的涂鸦,又回头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不曾倒下的同伴。
她知道,那场“非卖品拍卖会”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展品,不在锅炉房里,也不在城市的哪个角落。
她的目光穿过锅炉房的破窗,落在通往村里家家户户的那条泥土路上。
她知道,自己该先去找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