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终究是越来越紧了。
王强骨子里的草根警觉性让他嗅到了危险。
他不再等,决定连夜行动。
他找到几辆相熟的运沙车,以给新校舍运送建材为名,组织工人们将锅炉房里那些已经分门别类的档案,分批秘密转移。
沙土底下,是比金子还沉的记忆。
他亲自押送最后一车,特意将妹妹王秀那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和那本写着“我想上学”的练习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顶层的箱子里。
午夜,车队在出村的岔路口被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拦下。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是那个年轻的小周警员。
王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是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搜查和罚单。
小周打着手电,不咸不淡地绕着车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王强身边,手电光“不经意”地扫过货箱顶部敞开的缝隙,落在那本练习册上。
光束停顿了一秒。
“赶工期啊?”小周的声音毫无波澜。
王强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注意安全,”小周收回手电,朝后面挥了挥手,放行了,“早点干完,早点回家。”
回到派出所,小周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他从警务系统的后台,将一份关于“失落名字档案馆”的舆情监控报告副本,悄悄打包,加密,然后用一个匿名的邮箱,寄往了老家。
收件人是他那位还在乡下务农的母亲,附件的留言是:“娘,您常说有些事不能忘。这些事,我觉得值得记住。”
上海,陆家嘴。
魏承志坐在他那间永远亮如白昼的办公室里,终于下定决心。
他调出那份关于“陈景明及相关高风险情绪污染源”的封杀报告,填上自己的数字签名,点击了提交。
【系统提示:文件加密失败,存在未授权的备份链接。】
魏承志盯着屏幕,没有丝毫意外。
他这才发现,早在几天前那个看到“你也疼过”的深夜,他就已经鬼使神差地将陈景明那份包含着无数“情绪负资产者”的数据库,连同自己收集的所有类似案例,打包成了一个独立的资料库。
他给它命名为——【光谱计划·种子库】。
删除指令是他自己下的,而双重密码,也是他自己设的。
一个理性的他,在试图杀死另一个感性的他。
他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怔坐了良久。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每一盏灯下,都可能有一个正在计算“社会清除优先级”的灵魂。
他第一次怀疑,完美的系统,是否恰恰需要不完美的bug来维持人性。
他打开个人邮箱,匿名给集团最高风控委员会发送了一份《关于修正社会价值评估模型的若干建议书》。
附件里,没有宏大的理论,只有二十个从“种子库”里提取出的、“情绪负债者”的完整生存账本,以及他们为这个社会创造的、却从未被量化的价值。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
魏承志走到窗前,第一次伸手,拉开了那道隔绝了所有真实光线的百叶帘。
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星星,但很真实。
“也许……”他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说,“不该清零。”
中秋将至。
新校舍的地基已经挖好,按照村里的习俗,要将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旧物埋入地基下的陶瓮,祈福辟邪。
众人将那些从老屋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属于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重新汇集到院子里。
当李娟小心翼翼地捧起王秀那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时,那台早已没了电池、布满灰尘的机器,竟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自己启动了。
没有人在调频,它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信号。
不是音乐,不是新闻。
而是由无数人的低语汇聚而成的声音洪流,正是陈景明的《心跳清单》。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我撑不住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地回应:“但我还在。”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废物。”
这些声音,混杂着电流的杂音,顺着小小的喇叭,传遍了整个院落,飘向了远方的田野。
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某座超级都市的一栋写字楼顶楼。
一个穿着西装、刚刚被电话通知“明天不用来了”的青年,正跨坐在天台边缘,耳机里放着决绝的摇滚乐。
突然,他的手机播放软件自动跳转,一段奇异的音频插了进来。
一个稚嫩的、仿佛来自童年的女声,穿透了狂躁的鼓点,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哥哥,回家吃饭了。”
青年浑身一震,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
他猛地摘下耳机,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他缓缓地从天台边缘退了回来,蹲在地上,抱住头,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麦田边的院子里,陈景明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他没有去看那台神奇的收音机,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枚新校舍的金属校徽,紧紧攥在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意识无比清晰。
他仿佛看见,妹妹王秀就站在不远处的麦浪里,回头对他微笑。
他闭上眼,嘴角也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对着虚空,也对着自己,轻声说出那句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
“光走多远,都认得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的校徽骤然变得滚烫。
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信息流,沿着他的手臂,悍然冲入他的大脑。
他眼前的麦田、院落,和李娟担忧的脸,开始像过热的胶片一样熔化、剥离。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碎裂成亿万个闪烁的数据点,然后,归于一种绝对的、不属于任何记忆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