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低头划开手机,在那片被强制推送、却无人舍得删除的金色田野照片上,长久地停留。
市美术馆,纪实摄影师老秦的个人影展《手的形状》低调开幕。
没有剪彩,没有致辞。
展厅里只陈列着一百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每一幅,都是一个普通劳动者掌心的特写——布满老茧的、沾满机油的、被针尖刺破的、因常年握笔而变形的……
开幕当天,老秦亲手将一幅临时增加的照片,挂在了展厅最正中的位置。
那是他在新校舍奠基那天抓拍的,陈景明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摸那枚锈迹斑斑的校徽。
照片被放大到极致,那只手上每一道伤痕、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见。
照片下方,题注只有一句话:“这不是伤痕,是地图。”
陈家村,小学重建工地上,王强正赤着上身,和工人们一起搬运着一根根从旧祠堂拆下来的老房梁。
政府的拨款在风波后第一时间就恢复了,甚至加了倍,但他拒绝了施工队使用全新建材的提议。
“用旧的,”他抹了一把汗,对一脸不解的包工头说,“就用村里人捐出来的这些老砖、老梁。这学校,得有根。”
孩子们每天放学都会跑到工地上,在还没粉刷的教室墙壁上,用粉笔重新写下自己的梦想。
“我要当一个能做出红烧肉的厨师”、“我想养很多很多蜜蜂”、“我不想考第一名了,太累了”。
在最角落的墙根处,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几乎没人注意到——“我要替狗剩哥喊疼”。
傍晚收工,王强靠在砖堆上,摸出满是灰尘的手机,点开陈景明的微信,发了条语音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天的疲惫,却异常满足:“兄弟,你好好养着。今天有家长送来一麻袋新打的麦子,非要放工地上,说这是‘学堂的根粮’。呵,你听听这词儿……”
同一天,李娟正式提交了辞职信。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当天就获得了批准。
离开那栋她奋斗了十年的写字楼时,她收到一个从同城寄来的加密包裹。
发件人,是程立峰。
没有信纸,只有一个u盘。
插上电脑,解开层层密码后,里面是一本完整的加密档案。
封面标题:《“低效劳动力”抽样访谈实录(2020-2023)》。
档案收录了近三年来,被各大公司的后台算法判定为“产出比下降”、“有淘汰风险”的一百名员工的深度访谈。
u盘里还有一张便签,上面是程立峰手写的一句话:“也许血统不能改写,但名单可以。”
李娟颤抖着手点开档案首页。
第一份访谈对象的照片,让她如遭雷击。
那竟是十年前的自己,在上海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熬夜加班,照片里的脸因长期睡眠不足而浮肿。
旁边,是算法生成的标签:“李娟,沪漂,985废物,持续产出能力待观察。”
她盯着“985废物”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
她将这份档案郑重地存好,然后打开了自己正在筹备的“失落名字展”策划案,在展览结构最后,新增了一个展区。
她想好了,就在那个展区入口,贴上一张新打印的二维码,标题是:
“谁定义了成功?”
医院里,陈景明醒来后的第三天。
李娟正坐在床边,为他轻声读着一本关于种子培育的科普读物。
他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关于光照和土壤的问题。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帘,在病房里投下温暖的光斑,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充满希望。
“……当一颗种子被埋入黑暗,它唯一的使命,就是找到光的方向。”李娟读完一段,温柔地合上书,准备给他削个苹果。
突然,一直静静躺着的陈景明,毫无征兆地、猛地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甚至带有一丝急切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那双依旧看不见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李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果刀差点掉在地上。
“景明?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双手撑着床沿,用尽全身的力气,双腿竟开始缓缓地向床下移动。
那姿态,不像一个刚从重度昏迷中苏醒的病人,更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