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感到自己的掌心被那粗糙的指节划过,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院——长,软——弱——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为——自——己——不——该——软。”
孙建国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句话,连同那个小小的录音设备,死死地握在了掌心。
李娟彻底放弃了回上海的念头。
她像个真正的女主人,挽起袖子,在老屋斑驳的土墙上,用孙建国带来的电钻,吃力地钉上了一排排木制搁板。
这里将成为乡村记忆馆的第一面陈列墙。
村民们陆陆续续送来了他们珍藏的“记忆”:一台落满灰尘的燕舞牌收录机,一本用毛笔字记录了三十年家庭开销的账本,一个豁了口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
小宇蹲在一旁,正专注地拼凑着一幅从旧书里找到的、已经泛黄的中国地图。
他忽然抬起头,仰着脸问:“妈妈,我们能把爷爷以前最喜欢摸的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也带一片回上海吗?”
李娟的鼻子瞬间酸了,她丢下工具,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儿子。
当晚,母子俩没有开灯,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用手机的手电筒光照着,一页页地读着那本中文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陈景明靠在堂屋的门框边,世界于他是一片虚无。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传来一阵阵轻快的、有节奏的震动。
那是小宇读到有趣之处,双脚在竹床边兴奋晃动时,通过床腿、地面,传递过来的笑声。
那是他奔波半生,却从未真正给予过儿子的,一个宁静而完整的夜晚。
二柱子终究是要回深圳工地的。
临行前,他扛来一个巨大的、生了锈的铁皮扩音喇叭,那是他们工地上用来喊话的家伙。
他三两下爬上墙头,将喇叭牢牢地焊在了陈家院墙的最高处,喇叭口正对着村口的大路。
“万一……万一有人心里有话,又不敢走近,站远点也能喊出来。”他跳下墙,拍了拍手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背影倔强得像一头牛。
可刚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他又猛地折返回来,一阵风似的冲到陈景明面前。
这个在工地上打架从不服软的汉子,眼眶红得吓人。
他一把抓住陈景明的手,摊开他的手掌,用自己的食指,一笔一划、用尽全身力气地写着。
“谢——谢——你——让——我——弟——听——见——家。”
陈景明反手握紧了他粗糙的手,用同样的方式,在他滚烫的手心里,郑重地回道:
“你——本——就——是——好——哥——哥。”
两个在尘世中翻滚了半辈子的男人,像两个失语的孩子,在那个清晨的院子里,久久相握,终于学会了如何拥抱彼此的伤口。
立秋那天,修葺一新的“说话的地方”,迎来了第一批使用者——十几个村里放暑假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麦克风前,小声说:“爸爸,你在上海的工地上打工,电视里说上海菜都很甜,我怕你吃不惯……我想你吃胖点。”
话音刚落,院角那个巨大的铁皮喇叭里,忽然传来一阵电流的“滋啦”声,紧接着,一个粗犷而疲惫的男人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
“妞妞,好好听你妈的话,爸在这边都好,给你存了嫁妆钱,等爸过年回去……”
那是之前工友们寄来的录音带里,女孩父亲无意中录下的一段话。
全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随即,压抑的啜泣、欣慰的叹息和雷鸣般的掌声混杂在一起,轰然爆发。
陈景明安详地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感受着空气剧烈的震动,感受着人群涌动的体温,感受着那些狂喜与悲伤交织的情感波纹,如同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看”到,那些曾将他死死捆绑的、名为“期望”、“责任”、“焦虑”的红色锁链,正在这股浪潮中,一根根地应声断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流动的、温暖的蓝光,从他的心口涌出,沿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至每一根指尖。
那道光,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麦浪,在他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正以一种磅礴而温柔的姿态,滚滚向前。
夜深了,喧嚣散尽,老宅恢复了宁静。
李娟坐在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八仙桌前,桌上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亮着冷白色的光,映着她若有所思的脸。
她的指尖,正缓缓划过那片冰冷的玻璃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