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会唱歌的麦子(2 / 2)

他把一根锄头柄插在地上当提词器,对着镜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老铁们!这苞米,是老子亲手下地掰的!没打膨大剂,没上化肥,长得是丑了点,但它甜!甜掉牙!”

吼了半小时,嗓子都哑了,直播间只有不到五十人,订单更是只有寥寥两单,其中一单还是他妈下的。

当晚,李娟找到了垂头丧气的王强。

“你卖的不是玉米,是工业品。”她一针见血,“城里人不缺一根甜玉米,他们缺的是你掰玉米时,被玉米秆划破手的感觉。”

王强愣住了:“啥意思?”

“别卖农产品,”李娟说,“卖故事。”

第二天晚上,直播间改版了。

背景没变,但三人坐成一排。

王强不再吼了,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讲起小时候怎么偷邻居家的玉米,被一条大黄狗追了三里地,回家还被他爹用皮带抽了一顿。

讲完,他拿起一根生玉米,狠狠啃了一口,汁水四溅:“就是这个味儿,带着点挨揍的味儿。”

陈景明接着讲,高考前一天晚上,他紧张得睡不着,他妈半夜起来,给他煮了两个荷包蛋,嘴里念叨着:“吃了它,就能考一百分。”他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鸡蛋。

轮到李娟,她拿出了一张被塑封起来的、泛黄的硬座火车票。

“这是我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上海上大学的车票。我在车上哭了六个小时,把票都哭湿了。当时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才知道,我这半辈子,其实一直都还坐在这趟火车上,没下来过。”

第三场直播,没等他们开口,在线观看人数就突破了十万。

弹幕像瀑布一样滚过,但其中一条,被反复复制,刷满了整个屏幕:

“原来土味,才是顶级奢侈品。”

玉米、大米、土鸡蛋,一夜售罄。

这股被故事点燃的火焰,也烧到了村小学的课堂上。

小杨老师受到《慢小孩宣言》的启发,带领学生们做了一份“气味地图”。

他们跑遍了整个柳屯村,用小布袋和玻璃瓶,采集了二十一种不同的自然气息:灶膛里烧尽的草木灰、老牛棚里的干牛粪、雨后新长的艾草、山沟里腐烂的落叶、老井里打上来的井水……每一种气味都做成一个标本,旁边附上孩子们写的注解。

当这份“地图”被呈现在山村留守老校长的面前时,这位教了四十多年书的老人,戴着老花镜,一个一个看过去,看着看着,竟老泪纵横。

“我们教了几十年的拼音算术,教他们怎么走出大山,却忘了教他们,怎么认识脚下这片土地。”他摘下眼镜,用手背使劲抹了抹眼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所有统一教材,全部暂停两周!全校师生,一起动手,编一本属于我们柳屯村自己的乡土教材——《柳屯四季感官志》!”

这个决定立刻引起了家长们的反对和恐慌。

“不学abc,以后怎么进城?”“这不是耽误孩子前程吗?”质疑声传到了校长耳朵里。

校长没有解释,只是把孩子们写的一句诗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上:

“牛屎味的春天,比城里的香水高级。”

渐渐地,争议平息了。

乡镇卫生院里,那个连夜赶来救援的夜班护士,也在角落里开辟出了一小片艾草园。

她按照母亲教的方法,自制艾条,送给村里那些因焦虑、劳累而失眠的村民。

一位独居的老奶奶,在连续用了三天后,颤巍巍地提着一篮土鸡蛋来感谢她:“闺女,我几十年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护士开始用一个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每一个“疗效案例”,她甚至在琢磨,能不能把这些整理成材料,去申请一个“民间疗法备案”。

又是一个深夜,她巡诊归来,疲惫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准备收拾。

灯光下,她发现里面不知被谁悄悄放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阿姨,谢谢你。你做的艾条,有我妈妈的味道。”

她怔住了,抬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良久,她拿出记号笔,轻轻划掉了自己药箱上“我要回家种艾草”的贴纸,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了三个新的字:

“守夜人”。

立冬前夕,柳屯村农业合作社迎来了首次分红大会。

王强把账目做得像小学生看图识字一样简单,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都用柱状图和饼图画在了一块大黑板上,公开透明。

连村里最年迈、不识字的老人,都能指着图表,明白自己家这半年挣了多少钱。

分红结束,王强又宣布了一条新规定:“从今天起,我们合作社每卖出一百斤大米,就拿出一斤,捐给村里的小学,给娃们做午餐!”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散会后,陈景明没有回家,一个人走进了收割后光秃秃的麦田深处。

夜色如墨,远处的村庄亮着温暖的灯火。

他打开手机的录音笔,播放着“记忆云库”里新录入的声音。

里面有孩子用方言念着《慢小孩宣言》里的诗句,有老人用沙哑的嗓音讲述着几十年前村里的奇闻异事,还有一个在外省打工的中年男人,对着手机那头发来的一张田野照片,用压抑的声音说:“爸,我想吃你腌的酸菜了……”

无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无形的、温暖的海洋。

就在这时,陈景明忽然感到自己左耳深处,那个在台风夜的巨响中彻底失聪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温热。

那感觉稍纵即逝,不像是幻觉,倒像是有风穿过耳蜗,又像是有无数人在他脑中低语。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份来自大地的共振。

就在他以为这奇异的感觉已经消退时,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声音,极细微、却极具穿透力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声音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情感,像一把标准的音叉被敲响后,发出恒定不变的a音频率,执拗地要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自由而喧哗的歌声,校准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