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我帮你换啦。”对铺那个家在上海的室友笑着说,她晃了晃手里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不是嫌弃你的旧枕套不好看,只是我们宿舍的风格要统一嘛。而且,我们将来都是要进投行、去顶级律所的,细节决定阶层,不是吗?”
李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个宜家枕套塞进了柜子深处。
当晚,她没有去公共澡堂排队,而是在宿舍的独立卫浴里,用冰冷的自来水冲洗着头发。
水流声中,她打开了那个旧mp3,播放自己录下的第一段“城市独白”。
听着自己那压抑而倔强的声音,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既然那张被全村人视为荣耀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可以被我撕碎,那么,人生的规则,为什么不能被我重写?
她关掉水,擦干头发,翻出了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电子词典。
她没有登录自己实名的bbs账号,而是用电子词典的匿名上网功能,在学校论坛的“新生交流区”里,注册了一个新id:“麦田编号003”。
然后,她敲下了第一篇帖子的标题——《县城女孩防掉队终极指南(持续更新)》。
帖子里,她没有谈论哲学与理想,只写最实际的东西:如何用最少的材料通过助学贷款申请;开学季,学长学姐推销的电话卡、学习资料里有哪些是消费陷阱;文科院系里,哪些教授的课是真正的思想宝库,哪些课代表手里的复习资料才是期末的“硬通货”……
发完帖子,她盯着屏幕上“发布成功”的提示,久久没有动弹。
她仿佛能看见,在屏幕的另一端,有无数双和她一样,来自小镇、来自县城、充满迷茫又渴望扎根的眼睛,正穿透冰冷的数据,朝她望过来。
而在豫州,另一场“重写”也在悄然发生。
市职业技术学校,家政班的第一堂实践课。
老师要求每个新生模拟一次高端社区的“家庭清洁服务”。
教室里摆满了各种先进的清洁设备,戴森吸尘器,蒸汽拖把,自动擦窗机器人。
其他女生大多来自城市,或是有些家政经验,操作起来虽然生疏,但并不胆怯。
只有小芳,现在的王芳,穿着崭新的校服,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缩在教室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她看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机器,眼神里全是恐惧,连最简单的电动拖把都不敢去碰。
“喂,那个新来的,你连拖把都不会拧吗?”一个打扮时髦的女生不耐烦地嘲笑道。
王芳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躲在教室门外偷看的王强,看到这一幕,双眼瞬间布满血丝。
他猛地推开教室门,在全班惊愕的注视下,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用几根木条钉成的简易方框,中间装着两个滚轴。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王强把那个木框“哐”地一声放在地上,“这是我们村里最省力的压水拖把,我妈用了二十年,比用手拧干净,还省腰。”
说着,他拿起一把最普通的布条老式拖把,在水桶里浸湿,然后放进木框滚轴之间,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单手握住拖把杆,脚轻轻一踩木框,往下一压再一拉。
只一下,拖把里的水就被挤得干干净净,不多不少,正好是适合擦木地板的湿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朴素而实用的力量感。
全班都看呆了。
王强没理会她们,他走到教室的公告栏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他一直珍藏着的、背后印着编号b3709的方形地砖,用双面胶,“啪”的一声,牢牢地贴在了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我妹,王芳,今天第一天上班。”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这,就是她的上岗证。”
王芳咬着嘴唇,低着头,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溅起一朵无声的水花。
那一刻,在陈景明的感知中,她头顶上那个飘忽不定的标签【被贩卖者-王芳】,悄然融化,重组成四个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大字——【有名字的人】。
中秋夜的重聚短暂而珍贵。
聚会结束,李娟和王强各自回去后,陈景明独自留下,清理那台破旧的二手录音机。
他按下播放键,梁山堂老家那台柴油发电机单调而有力的嗡鸣声再次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响起。
听着听着,他忽然皱起了眉头。
在这熟悉的背景噪音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极不协调的、断断续续的异样节奏。
……嗒嗒嗒…嗒…嗒……嗒嗒…
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停。
他立刻倒带,把音量开到最大,将耳朵贴在喇叭上。
没错!
那不是电流杂音,是人为的敲击声!
他取出纸笔,一边播放,一边艰难地记录下那些长短不一的信号。
几分钟后,他看着纸上破译出的两个断续的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救……我……”
这不是他后来预录的内容!
他连夜翻出那盘原始的录音磁带,反复回放k307次列车脱轨前,自己在混乱的车厢里录下的那段音频。
终于,在列车广播刺耳的杂音和乘客的尖叫声间隙,他再次捕捉到了那微弱而绝望的信号!
是谁在求救?
陈景明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调用脑海里的标签系统,疯狂地反向追溯那段记忆画面。
视野剧烈地震荡,无数破碎的画面闪过,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模糊的身影上——那个叫老拐的人贩子,在被警察扑倒前,曾不着痕迹地将脸扭向车厢连接处的通风口,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难道……在那辆货运车厢里,还有他的同伙被困,或者,是更可怕的……另一个没被发现的“货物”?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终于沉寂。
陈景明拨通了铁路公安的值班电话,用最快的语速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什么摩尔斯电码?小伙子,你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然后,电话被不耐烦地挂断了。
他站在出租屋窗前的天桥上,望着远处纵横交错的铁轨在夜色中延伸向无尽的黑暗。
秋夜的风很冷,吹得他阵阵发抖。
他从口袋里掏出吴阿姨给他的那张学生证复印件,冰冷的风掀起纸片的一角,露出了背面一行用圆珠笔写下的、几乎已经模糊的小字。
“前进站—青龙铺区间,k307次每日21:17通过。”
他猛然想起孙建国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信号中断不止一种方式,有的线,剪了还能接;有的嘴,闭了就再也张不开。”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陈景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决绝的脸。
他没有打开那个“麦浪备份”文件夹,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
他敲下文档的标题:【补丁追踪计划】。
然后,他写下了第一行字:寻找下一个没被听见的呼救。
写完,他合上电脑,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黎明前的薄雾中,一列长长的绿皮货运列车正缓缓驶出车站,悠长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像一声绵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城市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