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校长的粉笔写着看不见的字(2 / 2)

他没有开手电,借着月光,用那双布满皱纹和粉笔灰的手,轻轻抚摸着树干背面那三道崭新而深刻的痕迹。

每一道刻痕的边缘都还很粗糙,甚至有些扎手。

他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兜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硬壳本。

他翻到最后一页,借着微光,用一支笔尖分叉的钢笔,在三个名字后面,添上了三行颤巍巍的小字:

陈景明,志在远方,根系故土。

李娟,锐气渐磨,初心未改。

王强,路多坎坷,心火不熄。

写完,他合上这本记录了几十年学生去向的名册,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夜空中的老槐树喃喃自语:“这一届……走得最远的,也许就是将来摔得最疼的啊……”

陈景明回到家,翻出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妹妹遗留下来的水浒卡册。

他想把那张残缺的“玉麒麟卢俊义”找个地方好好收起来。

当他翻开册子最后一页的塑料夹层时,却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他疑惑地展开,一股熟悉的墨水味传来。

上面的字迹,正是校长那独有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颤抖笔锋:

“有些孩子生来就在改写剧本,哪怕结局没人知道。”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

陈景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滚烫地烙了一下。

他脑海中那个虚幻的界面再次闪现,校长那【乡村守望者】的标签下,那条新浮现的词条终于清晰——【守夜人】。

这一刻,那个佝偻的背影,那个在黑板上刻下盲文的侧脸,那个对着槐树喃喃自语的老人,形象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忽然懂了,所谓教育,或许从来不是教会人如何顺从被写好的“人生剧本”,而是偷偷递给那些不信命的孩子一盏灯,教会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命运长夜里,如何自己点亮前路。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三个人最后一次巡视了他们的“梁山堂”。

王强修好了那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马达“突突”地响着,不算稳定,却执拗地为这个秘密基地提供了光明。

墙壁上,用手电筒改造的投影仪打出一片模糊的光斑,录音机里正播放着他们之前录下的、村里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复述《水浒传》片段的录音。

“……那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排头价砍去……”

王强听着,咧嘴一笑,从角落里拿起他用木头削成的“李逵板斧”,郑重地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等下次回来,”他拍了拍斧柄,“我要把它换成真的。”

李娟则在桌上留下了一盒全新的空白磁带,用铅笔在标签上写了五个字:未来的故事。

陈景明走到那个用旧收音机改装的控制台前,将那半张“卢俊义”卡片,小心翼翼地嵌进了机壳的一道缝隙里。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埋下了一枚献给未来的时间胶囊。

黎明时分,天色未亮,东方只泛起一丝鱼肚白。

三个人并排坐在村外那片麦田最高处的田埂上,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带来一阵清晨的凉意。

“三十年后,”李娟望着远处朦胧的地平线,轻声问,“我们……真的能回来吗?”

“能!”王强斩钉截铁地回答,仿佛是为了驱散自己内心的不确定,“就算爬,也要从上海、从深圳爬回来!”

陈景明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天际,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

在他眼前的虚空中,那三条从【乡土少年】这个主词条下延伸出的标签支流,正前所未有地清晰:

【逃不出去的人】、【回不来的人】、【忘不了的人】。

他不知道这三条路最终会分别通向谁,但他握紧了拳头,对着那片即将被第一缕霞光染成金色的麦浪,低声立誓,像是在回答李娟,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只要还有人记得,这片麦浪就不会停。”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三道年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在他们身后,老槐树静静伫立在晨雾中,树皮深处,那三个刚刚被加深的名字,正准备随着下一圈年轮的生长,沉入更深的时间里。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洒满大地,驱散了最后的薄雾时,三个少年缓缓起身,各自走向不同的路口。

王强和李娟走向村东头通往县城的土路,而陈景明,却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逆着晨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踩在清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那方向,正是“梁山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