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从仓库里走出来,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不能。”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把你们的名字记下来了。你们的肺里进了多少灰,在哪天哪个工地,我都记下来了。总有一天,它能。”
说完,他转身回到仓库,拿起一枚红色的图钉,用力按在墙上一张巨大的全国工地地图上。
那是他用补偿金剩下的钱买的,每确认一个来自高风险区域的工友,他就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插上一面小小的红旗。
如今,那张地图上已经有了三十几面红旗,像一片正在蔓延的、无声的燎原星火。
然而,规则的反噬,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小刘律师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来自医保局内部线人的加密邮件。
邮件内容很短:因涉及“程序合规争议”,由法院判决推动的尘肺病理赔复审流程,已被上级部门通知暂缓执行。
“程序合使用法争议”——这六个字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小刘律师所有的乐观。
他知道,这是对方开始动用行政资源,进行“合法”的拖延与消耗。
他们耗得起,但病人耗不起。
他立刻拨通了张护士长的秘密电话。
“张姐,情况有变,他们开始拖了。你那边有没有异常?我担心他们会转移或者销毁关键病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张护士长压抑着疲惫的声音:“档案室昨天换了新锁,我进不去了。但是,我昨晚凭着记忆,把最后接触过的那一批、还没来得及归档的十七个高危病人的名字和住院号,都抄下来了。”
十七个名字,就是十七条命。
小刘律师挂掉电话,眼睛熬得通红。
他打开电脑,调出了那个他从“安康未来”内部搞到的、名为《情绪稳定性降级》的用户行为模型参数日志。
他决定以毒攻毒。
他连夜将张护士长抄录的十七个名字整理成一份紧急申诉材料,附上了那份详细记录着算法如何通过追踪用户负面新闻浏览记录、社交媒体抱怨频率来调高“风险系数”的内部日志,通过特定渠道,直接提交至省纪委监委的信访系统。
在申诉理由的备注栏里,他敲下了最后一行字:“你们查的是人,我们救的是命。当算法开始计算人心的时候,请问,谁来监督算法的良心?”
与此同时,阿珍发起的“药盒回家”行动,意外地催生出了一场更温暖的连锁反应。
许多返乡的货车司机,主动联系社区,愿意免费为人满为患的“爱心药盒”开辟“绿色通道”;甚至有快递员在派送乡镇包裹时,会悄悄把顺路捎带的药盒夹在中间,不收一分钱。
阿珍看着微信群里不断刷新的感谢信息,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在群里发起了“药渣回收计划”。
“各位姐妹,我知道咱们城里人也累,也病。咱们把每天熬完的中药渣拍张照片,上传到小程序里,匿名标注一下主要药材和是为了治什么毛病吃的。不用说太多,就几个字,‘失眠’、‘焦虑’、‘颈椎疼’……”
这个看似无聊的举动,却触动了无数都市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三天之内,后台就收集到了超过两千条“药渣”数据。
阿珍把数据打包发给了李娟。
经过简单的分析,结果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焦虑”、“失眠”、“慢性疼痛”高居榜首,成了这座光鲜都市最真实的病历。
李娟和阿珍把分析结果做成了一张海报,黑色的背景上,是各种形态的药渣照片,旁边用白色的大字写着:“你看不见的痛,早就在你的身体里写下了病历。药渣还热着,我们都还撑着。”
海报被贴满了各个小区的电梯和公告栏。
很多人驻足观看,久久不语。
那不再是遥远的、农民工的苦难,而是近在咫尺的、每一个人的疲惫回响。
深夜,陈景明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
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月光和城市的霓虹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反复翻看着手机相册,最终停在了那张妹妹童年日记的照片上。
“狗剩哥说,麦浪翻滚的时候,声音那么响,就像是大地在唱歌。”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那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喃喃自语。
这歌声,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
忽然,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个微信新好友请求,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通过。
对方没有发来任何文字,只有一段语音和一个定位信息。
陈景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点开那段语音,一个沙哑、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的男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我是程远山。我想见你一面,就在你爸坟前。”
语音结束,手机自动跳转到地图界面,一个红色的图钉,精准地扎在柳屯村东头那片荒凉的老坟地上。
程远山。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陈景明记忆的深处,搅起一阵被尘封多年的、混杂着恐惧与屈辱的尘埃。
他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指尖冰凉,迟迟没有按下去。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台那只透明的药盒上。
盒子里,那几片当初老杨没舍得吃的止痛片,在暗夜里泛着幽微的光,仿佛一堆尚未完全冷却的药渣,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余温和苦涩。